「伯伯」在這裡是個道地的外來詞,在這裡伯伯並不意味著是父親的兄長,也不意味著泛指較爸爸稍年長的男人通稱,這些身分在這裡不論台客語統稱為「阿伯」,只要是外省籍一律通稱伯伯不論年齡輩分,是對所有外省人的泛稱。
這裡的外省新住民全都是在開發處開墾河川地時屆齡退修,沒跟著部隊遷移而定居於此,農場的人依他們的鄉音唸成「北卑」,由於「北卑」的發音在水車寮人聽來和女子陰部相同,於是這裡人把他唸成「卑北」但發音較短蹙,有入聲字的味道尤其是「北」。
早先他們在水車寮靠東一面開墾、也就是河壩那邊,拾數年的時間將一片舊有的河床地墾成一千多甲農地,陸續退休的老兵,就在農場與水車寮間購地建屋,十幾位緣著農場南面而居,有些就著水車寮北側落戶,我們家左後方,隔著橫路過了菜園的橫圳背後,這一戶附了約五釐地菜園的矮房住著陳、張、黃三位伯伯,跨過他們的菜園緩緩的崁上,有張胡兩位伯伯住在這裡,晚幾年在胡、張兩位的對面又搬來了一位黃伯伯。
胡伯伯結過婚也有孩子,但還沒來得及跟自己的孩子說上話,就從了軍跟著部隊東奔西跑,再也沒回過家,常提起家中的情形,每次說起家人,兩邊的眉毛總是往中間擠,壟起一豎皺坡,短壟頂著三橫智慧的紋,但這壟天門怎麼也頂不出有智慧的辦法,可以讓他回去與家人見上一面,天門上滾落石塊順著鼻咽掉入喉頭,卡住了說到一半的話,這時你可以看到他雙眼彌懵,眼神似乎落到了千里外的故鄉,但這眼神又似乎是望後、看著他腦子裡過去的影像,「胡卑北……胡卑北!」在我的叫喚中他漸漸蘇醒。
「你看看,這是家裡給我寄來的信,我花了一年多安排,等了一個多月才收到的回信,還有這個板栗。」他邊說邊請我吃栗子,又拿出一封家人寄來的信。那年我剛上國中,完全不知道他要花多少精神冒多少風險去安排,將信寄到香港,再從香港轉寄四川,回信循原路輾轉寄到他手上,還附上一小包的栗子。
當我吃著這帶著地瓜味的土栗子時,他只說「好香嗕!」當時的我怎會知道,他臉上的滿足與幸福,是咀嚼著離別的鄉愁、多年養育關愛的父母、青梅竹馬的妻、未曾說上一句話的兒以及家鄉一切記憶的滋味,就是這家鄉的滋味,讓他眼中噙著淚。土板栗帶著一切家鄉的記憶滑過喉頭,滑落胸中閉鎖已久的思鄉海,湧起幾十年來唯一的淚水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